5天的研学时间里,奔着“清北学霸零距离”而来的黄爱最大的收获就是在清华大学门口的一张大合照。在人挤人的清华大学门口,40多名同学一起拍的这张凌乱的集体照发到群里后,赢得了家长们的一致感谢,“辛苦老师了”“老师真负责”。这些家长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孩子根本没能进入清华大学校园。
一组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的研学旅行数据显示,近年来,参加研学的学生人数持续上涨。2019年为480万人次;2021年达494万人次(超过了新冠疫情前的人次);2022年研学旅行突破600万人次,达到历史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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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成了这个暑假“最热”的研学目的地。知名高校、博物馆、公园甚至游乐园,通通成为中小学生的研学场所。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首都文化和旅游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厉新建认为,研学市场火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各个层面高度重视优秀传统文化因素的带动,又有疫情“乙类乙管”后家长对孩子外出旅行的补偿性需求的释放。涌入北京的研学营,撞上了暑期旅游大军,使得今年研学市场格外火爆。
但在夏日的高温下,火热的研学活动背后,是学生们走马观花地拍照打卡,是鱼龙混杂的研学机构“开盲盒”式的日程安排,是被蒙在鼓里的家长。很多研学产品将“研学”等同于“旅游”,实在与研学活动的初衷相违背。
研学旅行日程安排变成“开盲盒”
7月15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来到清华大学东南门。一批批穿着各色统一服装的中小学生正争分夺秒地在清华大学校牌前合影留念,耳边不时传来老师或导游的催促声,“快点快点”“跟我来这边集合”“点名了,看看还有谁没来”。记者经过询问得知,他们是来自山东、河南、湖南等地的研学旅行团。
来自江西的黄爱得知不能进入清华大学参观后非常失望。“本来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哪个学生不向往‘清北’呢?但是导游说预约不到票。”匆匆拍完合照后,她和同学们被导游带到了清华校园点位的“平替”——清华艺术博物馆。博物馆虽然在校内,但单独留出了校外通道对外开放。短暂参观了半小时后,他们便乘大巴回到了42公里外北京市昌平区的一家酒店。
除了清华北大,这个研学团的其他行程也犹如开“盲盒”。黄爱的研学旅行宣传手册上,每天行程都安排得很丰富。上面写,他们此次北京研学行程包括:清华大学或北京大学、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或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长城、天坛公园、颐和园或圆明园、中国科学技术馆、奥林匹克公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南锣鼓巷或王府井。但是5天的时间里,他们最终只去了南锣鼓巷、军事博物馆、故宫、国家大剧院、圆明园和长城6个点位。
团里的同学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来北京。作为一名文科生,来之前黄爱十分激动。“北京有很深的历史文化底蕴,行程里的故宫、圆明园、颐和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我都很感兴趣。我还想去国家博物馆看看出现在课本上的历史文物。”
而7月9日凌晨,坐在从北京回南昌的高铁上,黄爱与同学们交流心得体会,大家对这次研学旅行都很失望。“我们第二天的行程都是当天晚上才预约,大家想去的景点好多都没有预约到,但是我们的研学费用提前一个月就缴纳了。”
携程亲子游学业务大区经理黄红颖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截至7月13日,通过携程预订暑期游学、研学产品的人次同比增长近7成,国内内蒙古、青海、甘肃、北京、四川的产品销量排名靠前。
为提升观众参观体验,北京所有的旅游景点都采取了严格的实名制预约限流政策。故宫、国家博物馆、中国科技馆、清华北大等一系列研学核心点位一票难求。以黄爱想参观的国家博物馆为例,记者7月24日打开预约小程序发现,一周之内的门票已全部约满。想要提前一天预约到门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黄爱遇到的情况绝非个例,记者以“北京研学”为关键词在某旅行类软件上进行搜索,发现多款带有“清北名校之旅”“清北学霸全程陪伴”的产品。但下划到详情页时,出现一则重要提示:清华大学不是景点,能否进校参观以实际预约为准。除此之外,提示中还写着不能完全确保故宫、中国科技馆、升旗仪式等点位能够成功预约。
记者发现,根据清华大学2023年暑期校园参观管理通告,团队参观仅面向中小学生群体开放,预约主体须为中小学或教育主管部门。
记者在调研中还发现,在不少平台上,清华、北大入校名额被当成商品公开售卖,价格在每人80元至上百元不等,在清北夏令营有关帖子下方,有兜售入校名额的跟帖。不少旅行社通过该种方式违规进入清华、北大校园。据《南风窗》7月25日的报道,有旅行社带队老师借用私人关系将学生分批次带入清华大学,后因组织离校时出现校内聚集而被保安发现。7月24日,北大发布《校友预约入校违规情况通报》称,一支名为“北大金秋暑期定制课”的校外研学团队,由部分校友通过预约同行人员的方式,拆分预约139名学员入校,每人收费1.08万元,合计收费约150万元。通报称,将关闭相关46名校友的预约系统使用权限。
北京交通大学现代旅游研究院院长张辉认为,就市场主体而言,研学旅行横跨文旅和教育两个部门,市场主体的监管、规范和相应标准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导致市场比较混乱。其次,研学旅行所需的空间形态与一般的观光旅游不同,观光旅游的空间形态主要依靠景区,而研学旅行需要依托营地和基地来完成。“但目前国内市场的基地、营地建设是滞后的。”
与其说是研学,不如说是打卡旅游
“以一个景点为例,图文并茂地讲述你的旅游心得。”这是来自河南的初一学生郭芸研学结束后需要完成的作业。最终,50多人的研学小组里,只有4名学生完成了这份作业。“很多同学都写不出来。”
这并不是郭芸第一次参加研学旅行。小学三年级暑假,父母就为她报名了上海的研学团。“我印象非常深刻,在鲁迅故里,老师专门为我们设计了一节课,给我们讲鲁迅小时候的事情。”第二天,她和同学们在迪士尼乐园从早上5点多玩到晚上8点多,一整天都很开心。
比黄爱幸运,7月11日上午,郭芸在北京研学的第一站便进入了清华大学。坐在大巴车上,她就已经开始幻想,“我可以了解清华的历史,领略清华的风貌”。但事实上,清华大学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研学团。郭芸所在的研学团整个参观时长不到一个小时,没有导游负责讲解工作,中间也没有给停留和休息的时间,“完全就是在清华竞走”。
“我们是每50个学生配1个导游。”郭芸说,大部分的游玩时间里,她和同学们都是自由活动,甚至有同学开始在树荫下打游戏。“导游的讲解非常浅,他们只会告诉我们这是块石头,但是不会讲述发生在这块石头背后的故事。”
研学旅行中的讲解人员水平参差不齐,对研学旅行质量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一些研学团在研学的深度上做得不够,“研学不能只是换个地方讲课,也不能只有‘旅’没有‘学’。”厉新建指出,从事研学旅行的准入门槛应该提高,对人员配备、课程研发等细则应进一步明确。
“目前全国范围内,具有一定水平的研学导师、培训师的队伍建设是滞后的。”张辉认为,一般情况下,研学观光路线靠导游,有时可能会编故事。但研学旅行应当是科学性的,对历史和文化的解读都需有科学依据。
中青旅文旅产业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中国旅行社协会研学分会副会长方涛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采访时表示,很多研学游产品提供的服务不到位,是因为目前研学游机构还停留在旅行社思维,价格处于偏低水平,很多机构为控制成本,导致各方面都无法提供有品质的服务。
郭芸居住的酒店位于北京北六环外的顺义区北小营镇,离酒店最近的外卖在10公里以外。记者查看地图发现,这家酒店距离多数景区都至少有50公里。早上6点洗漱、吃饭,7点出门,最快也要9点到达景点。一天下来,光是花在来回路上的时间就要4个小时以上。
正因如此,留给郭芸他们参观游玩的时间并不多。“我们一天要去3个景点,与其说是研学,不如说是打卡旅游。除了拍照,就是草草浏览,我没有觉得自己收获到什么知识。”郭芸所在的研学团原定游玩1天的环球影城只玩了4个小时,国家科技馆每层楼的参观时间从1小时缩减到了10分钟,长城只爬了40分钟。甚至于,鸟巢和水立方他们只是在行驶的大巴上远远看了一下。
有近30年旅行社及教育行业工作经验的刘宁,2016年加入研学旅行这一新生行业。刘宁跟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分享了他曾经设计过的一条高中研学线路,主题是“爱国主义”。第一站安排在江苏镇江北固楼,这里是辛弃疾写就《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的地方,他的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忧虑,全部寄于词中: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当学生们在北固楼前齐声诵读词句的时候,周围原本哄乱的游人很快安静下来,驻足聆听,而学生们的声音也从羞怯瑟缩渐转为高亢澎湃。不用说,这将成为他们终生难忘的场面。刘宁说:“那种只有身在其中才会对年轻人心灵产生的冲击与震撼,就是研学旅行的精华所在。”
研学的核心功能是教育,必须遵循教育的逻辑
2017年5月1日,由原国家旅游局发布的《研学旅行服务规范》正式实施,规范明确了研学旅行的服务细节。研学旅行的承办方需要为研学旅行活动配置一名项目组长,至少一名安全员、研学导师和导游。根据受访者提供的信息,不同的机构师生配比不一样,一般在1∶10到1∶20。有时并不会分别配备这几类人员,往往是一人承担多种角色。
方涛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带队老师是否具有研学旅行导师资格证,是判断研学机构是否可靠的标准之一。据方涛介绍,研学旅行导师资格证由中国旅行社协会评定和颁发。为了引导研学旅行指导师队伍的健康发展,2019年,中国旅行社协会发布了《研学旅行指导师(中小学)专业标准》,规定了研学旅行指导师的术语和定义、专业态度、专业知识、专业能力等。
而记者在采访中发现,研学团很少配备具有研学导师资质的导游。家长和学生对此并不知情,并未查看过研学团导游的资质。
在研学旅行的各种要素中,研学旅行指导师的作用至关重要。不仅需要负责学生在研学旅行过程中的教育及安全,还要帮助学生在研学旅途中获得有益的学习经验。“研学更像是一个‘移动课堂’,其核心功能是教育,因而必须遵循教育的逻辑。研学旅行导师应该是有教育背景、懂得儿童心理学、了解儿童和青少年认知和行为方式、知道如何与孩子交流互动的专业人士。”方涛说。
而对类似辅导员、安全员、队医等跟团老师的限制则更加宽松。黄爱和郭芸所在的研学团并未配备队医,旅行过程中同学出现流鼻血、中暑、崴脚等状况时,只能自行处理或原地休息。当机构可派的老师人数不够时,就会对外招聘兼职人员。
7月中旬,北京大学学生易天通过校园论坛进入一家研学团兼职,她的工作是为团内的中小学生进行学习方法、励志鼓励、学业规划等内容的宣讲。
易天称,该研学团老师自称是“研学行(北京)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的,记者搜索该企业信息,发现其经营范围中并没有教育培训的相关内容。
研学旅行是个新生的行业,刘宁认为其定义及目标决定其实施者应该具备教育与旅游的双重资质。而目前,研学旅行存在实施机构界定模糊、人员资质有待规范等问题。“如果教育机构、旅行社一同下场,鱼龙混杂,都想凭借自身优势而遮盖短板,那不仅消费者难以辨别优劣,最后的结果也必然不尽人意。”刘宁说。
近5年来,中国研学市场飞速发展,竞争也更加激烈。天眼查数据显示,目前全国约有5590余家“研习营”“夏令营”的相关企业,其中2019年新增注册企业数量达到1540余家。而从成立时间上来看,有超过六成的企业成立时间在1至5年之间。
在张辉看来,当前研学机构鱼龙混杂,家长很难辨识出其中的问题。“我们不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家长,应当把市场规范起来。”
易天讲述了自己为研学团学生讲课的经历——宣讲大厅内大概有三四百名小学生,站在后排候场时,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认真听讲的学生寥寥无几。在与研学团辅导员交流时,易天得知,这些学生每天的日程都非常紧张,从早上6点多起床,一直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休息。
盯着自己课件里的北大校史、北大学科划分、人生规划建议等,她不知道这些内容对小学一年级左右的小朋友有什么帮助。
候场中途,易天放下了准备好的课件,花了10分钟,陈述了她自己认为最有助于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学习方法:重视预习、上课听讲、课后复习、总结反思。
当她讲完下场时,台下的学生们热烈鼓掌,有一位女生对她说“太感谢了”。易天知道,赢得掌声只因孩子们觉得,“这人真好,讲的时间很短。”而这意味着孩子们可以更早休息。
虽然对此次研学旅行非常失望,但黄爱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所获。“同学之间的感情变得更好了。”但她也在想,这是不是一定要在研学中才能实现?
郭芸不想再参加研学旅行了。“还不如跟着爸妈出去玩学到的东西多。”她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黄爱、郭芸、易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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